平壤凯旋门下,巨大的铜像俯瞰着空旷的广场。没有喧哗的旅游团,没有自拍的闪光灯。一阵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,发出沙沙的碎响。一位裹着头巾的朝鲜妇女,正俯身,用一把长长的竹扫帚,一下,又一下,缓慢而坚定地清扫着花岗岩地面。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韵律,竹枝划过石面的声音,是此刻广场唯一的“话语”。她圆润的脸庞被寒风吹得通红,嘴唇紧抿,目光低垂,只专注于眼前方寸之地被扫净又落下的尘屑。那一刻,巨大的历史纪念碑与她渺小而专注的身影,构成一幅极具张力的画面。在这片崇尚宏大叙事的土地上,最动人的诗篇,或许正由这些沉默的女性,用扫帚、用锅铲、用缝衣针,日复一日地书写在冰冷的地面、温热的灶台和磨损的衣襟上——一部没有华丽辞藻,却厚过千钧的生命之书。
朝鲜女性的“圆脸”,常被初访者视为异域风情的注脚。它饱满,敦实,线条柔和,像秋收后沉甸甸的谷垛,带着一种被风霜和阳光共同塑造的质地。同行的诗人老周,凝视着街头行走的姑娘,喃喃道:“这脸型…有种土地般的承载力,不尖锐,不张扬,却稳稳地盛着日子。” 然而,真正令人心魂震荡的,并非这外在的轮廓,而是她们周身萦绕的那份近乎绝对的“静默”,以及在这静默之下,那双永不停歇的、创造与修复生活的手。
展开剩余85%纺织车间:轰鸣机器间,静默的万言书
步入平壤一家纺织厂,巨大的声浪瞬间吞没了一切。织机咆哮,纱锭飞旋,空气里弥漫着棉絮与机油混合的气息。流水线旁,女工们如同精密仪器上的零件,各司其职。
我驻足观察一位负责布面质检的女工(胸牌:崔贞淑)。她的位置靠近轰鸣的源头。巨大的噪音中,她端坐如磐石。头上戴着白色工作帽,蓝色的工装外套袖口挽起,露出结实的小臂。她的面前是飞速移动的布匹长河,各种颜色的经纬线交织流淌。她的双眼,像最精密的雷达,锐利地扫视着每一寸掠过眼前的布面。她的嘴唇抿成一条刚毅的直线,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,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。
突然,她的右手如鹰隼出击,快得几乎留下残影,精准地按停了面前的一段布匹。左手几乎同时拿起一把小巧锋利的剪刀,俯身,凑近布面一个细微的疵点。她的鼻尖几乎要碰到布料,呼吸轻不可闻。剪刀尖灵巧地挑断几根错乱的纱线,又飞快地打上一个结。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,没有一丝犹豫,没有一声抱怨,甚至眉头都未曾皱一下。处理完毕,她轻轻松开按停布匹的手,布料的长河继续奔涌向前。她重新挺直脊背,目光再次投向流动的布匹,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从未发生。
导游老朴(一位惯于在噪音中传递信息的朝鲜通)不得不提高嗓门:“看到了吗?她们的话,都在手上!机器在吼,她们的心是静的。发现问题,解决问题,像呼吸一样自然。她们不需要喊口号表决心,手上的活计,就是最硬的道理!” 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嚣里,崔贞淑那岩石般的静默和闪电般的手,构成了一篇关于责任与坚韧的无字宣言,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都更具穿透力。
合作社的柜台:冻红的脸颊,滚烫的掌心
平壤近郊的一个农业合作社供销点,寒气逼人。简陋的柜台后,一位四十岁左右的朝鲜女售货员(大家都叫她朴大姐)正在忙碌。她穿着臃肿的棉袄,围着厚厚的头巾,只露出一张被寒风长久亲吻而显得格外红润、甚至有些皲裂的圆脸。她的双手同样红肿,指关节粗大,指甲边缘带着劳作留下的毛糙。
一位裹着棉大衣的老农递来一张皱巴巴的购货单和一叠旧钞票。朴大姐接过单子,眯起眼仔细辨认。寒风从门缝钻入,她下意识地将那双红肿的手拢在嘴边,哈了一口热气,用力搓了搓,然后才转身,在身后堆满各种农具、日用品、少量副食品的货架上寻找。她搬动沉重的铁锹,点数成捆的麻绳,称量颗粒粗糙的食盐。动作算不上麻利,甚至有些迟缓,但每一步都极其认真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。
结账时,她用冻得不太灵活的手指,笨拙地清点着那些沾着泥土气息的零钞。找零时,她特意挑出几张相对平整的纸币,又仔细数了一遍,确认无误,才用那双红肿却异常温暖的手,稳稳地将钱和物品,一并递到老农同样粗糙的手中。全程,两人几乎没有语言交流,只有目光短暂的接触,带着一种同属于这片土地的默契与理解。老农点点头,转身离去。朴大姐这才轻轻跺了跺冻僵的脚,又把手拢到嘴边哈气。
那冻得通红的圆脸,是生存环境刻下的印记;那双在寒冷中笨拙却无比郑重地递出物品的手,是滚烫的、未曾熄灭的生命热忱。 她的“服务”,没有职业化的微笑,没有甜美的“欢迎光临”,只有沉默中传递的实在与温度,一种在匮乏中依然坚守的、对物品和劳动的原始敬畏。朴大姐用冻红的沉默,捂热了供销社冰冷的柜台,也捂暖了人心深处对“实在”的渴望。
黄昏的院落:扫帚为笔,大地为纸
回到那个凯旋门广场的黄昏。风更紧了。扫地的妇人已经移动到了广场的另一角。她的扫帚很长,柄端抵着她的肩窝,每一次挥动,都调动起全身的力量。竹枝刮过花岗岩,发出单调而持久的“唰——唰——”声,像一种古老的吟诵。她扫过的地面,留下一道道清晰的弧形纹路,很快又被风吹来的新叶覆盖。她并不气馁,只是调整方向,继续她的“书写”。
她偶尔直起腰,短暂地捶打一下后背,圆脸上沁出汗珠,在冷风中蒸腾起微弱的热气。她的目光,始终低垂,只追随扫帚尖的轨迹,只关注眼前方寸之地的洁净。巨大的凯旋门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阴影,而她渺小的身影,就在这阴影与寒风中,一遍遍重复着徒劳又庄严的动作。广场空旷无人,她的劳作仿佛没有观众,也不需要观众。
老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:“这就是她们的生活。像扫地一样,日复一日,重复,看似徒劳。但你能说这没有意义吗? 她们相信,把眼前该做的事情做好,把脚下这片地扫干净,把灶火烧旺,把孩子喂饱,把衣服洗净补好…这就是活着最大的道理,是顶天立地的‘意义’本身。 她们不需要向谁证明,手上的茧子,脸上的风霜,就是她们最硬的勋章。” 那位妇人沉默的背影,和她手中扫帚划过地面的坚韧声响,在宏大的历史纪念碑下,书写着一首关于微小、关于坚持、关于在荒芜中创造秩序的生命之诗。
圆脸如大地:静默之下的惊雷
离开朝鲜的航班上,舷窗外是翻滚的云海。我闭上眼,脑海中浮现的,不是锦绣山太阳宫的巍峨,也不是柳京饭店的独特轮廓,而是那几张沉默的圆脸:
纺织女工崔贞淑在机器轰鸣中岩石般的侧脸,和那闪电出击的手;
合作社朴大姐在寒风中冻得通红、却郑重递出物品的脸和那双红肿的手;
凯旋门下,扫地妇人在冷风中沁汗、只专注于方寸之地的圆脸,和那柄长长的、不断划响地面的竹扫帚;
还有少年宫外,那位背着孩子、奋力系紧沉重菜包带子的年轻母亲,紧抿的嘴唇和咬紧的牙关……
她们的“圆”,不是甜腻的汤圆,而是风化的岩石,是冻硬的高粱,是沉默的陶罐,承载着生活的全部重量与风霜。 她们的沉默,不是无话可说,而是将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手上的力道、眼中的专注和脊梁的挺直。这是一种以行动代替宣言,以承担代替辩解的生存哲学。她们很少谈论“自我价值”,却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,将自己活成了家庭和社区不可或缺的基石;她们很少抒发“远大理想”,却用扫帚扫净了门庭,用锅铲喂饱了亲人,用针线缝补了岁月。
她们的脸庞,因这沉默的承担而显得格外厚重。那圆润的线条下,蕴藏的不是迟钝,而是一种大地般的包容与韧性,一种在漫长岁月和具体劳作中淬炼出的、近乎神性的定力。 她们的美,是冻红脸颊上的健康光泽,是汗水浸透衣背的盐渍图案,是粗糙手指灵活穿梭于针线布匹间的韵律,是背负重物依然挺直的脊梁线条。
我们生活在一个话语爆炸的时代。观点在社交媒体上激烈碰撞,金句在短视频里轮番轰炸,个体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又迅速淹没。我们习惯了用语言标榜自我,用表达争夺存在感。然而,在朝鲜这片相对“静默”的土地上,这些圆脸的姑娘们,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生命样本:
她们选择用双手,而非唇舌,去书写存在的意义。
纺织机前那精准的一剪,是诗;
合作社柜台那双冻红却郑重递出物品的手,是诗;
黄昏广场扫帚划过地面的坚韧声响,是诗;
深夜窗棂下穿针引线的剪影,是诗;
灶台边等待一锅粥慢慢沸腾的耐心,是诗;
校门口从万千孩子中一眼认出自己骨肉的目光,是诗……
她们的诗篇,没有华丽的韵脚,却有着最坚实的质地;没有煽情的修辞,却蕴含着最深沉的情感。 这诗篇写在粗糙的掌心纹路里,写在被灶火熏染的墙壁上,写在孩子干净整洁的衣领上,写在日复一日清扫却永不彻底洁净的地面上。这是一部关于生存、关于责任、关于在沉默中创造与守护的、无声却振聋发聩的宏大史诗。
当我们的世界被喧嚣的声浪淹没,当我们的心灵被浮华的表象迷惑,不妨想想平壤街头那些沉默的圆脸姑娘。她们的存在,像一口深井,提醒着我们:
最磅礴的力量,或许并非来自振臂高呼,而是源于俯身劳作时,那咬紧的牙关和挺直的脊梁。
最动人的诗篇,或许不在聚光灯下的朗诵里,而在那双布满老茧、却依然能稳稳托起生活与爱的手上。
她们很少高谈阔论,却用一生,写下了最厚、也最重的那本生命之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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